一人份的外賣

一年一度的那個日子又來臨了。

兩三星期前，那些鋪天蓋地的宣傳品經已預報了那天的到來。
那些胭脂色的、香檳色的、鑽石色的；星光閃閃的、花瓣片片的、流蘇串串的；環環相扣的愛心、蓬鬆潔白的羽翼、魂牽夢縈的紅線... 一切一切，無孔不入，恐防有一人意外忘了那天的來臨，就如長年隱居於某處的愛神深怕祂在這天仍得不到天下人認同一般--畢竟，神衹和愛情要是全天下都沒有一個人相信、認同，就如破滅的幻想，不復存在。

隨著那命運的一天一步一步接近，大家心中的悸動亦一點一點滋長。滿街飄盪著輕聲細語，難掩興奮的互道著對那天的憧憬。你那天去那裡？妳那位會帶妳去做什麼？打算吃什麼？會送花嗎？他會不會求婚？...

細細碎碎的交談於背景流動。偶然穿梭著一句半句異曲：我只有孤身一人，與我何干？或悻悻然的，或充滿期盼的，或事不關己的。但，全都不曾忘記這個將他她它的寂寥彰顯放大的大日子。

情人節。



曾經，女孩恐懼著情人節。不，她恐懼的不是情人節，而是如影隨形的那些不懷好意的耳語。那些有意無意，故作關懷的詢問。那些只為自我感覺良好但使旁人受傷害的炫耀。

「哇啊，好大束玫瑰花！」
「唉呀，我早就叫了我男友別送這麼大束花啦，太浪費金錢了！」
「對啦，我也很困擾的，我收到三束啊！晚上還要和男友去吃飯，捧著花束太麻煩了！」
「哎呀，別怪他啦！你的花真的好漂亮嘛，跟你最合襯了！」

「對了。小悅。你男友沒送花給你嗎？」

哦，來了來了。

之前的喁喁細語驀然而止。大家偷瞄女孩一下，紛紛豎起耳朵，期待著會聽見有趣的答案。

女孩暗嘆一口氣。反正這樣的探問每年都有，只是早晚的事，不如早早完結這種鬧劇吧。

「沒有啊。他一向都不送的。」

背後某個愛八卦的同事噗哧的笑了出來，之後掩著口對身旁看熱鬧的說：「看吧。我就說了。她每年都這麼答的。」

「不送花嗎？太不夠浪漫了！」
「沒有的事。浪漫不浪漫都很主觀吧。」
「那麼晚飯呢？總會有約會吧？」
「...嗯。是會一起吃啊。」
「去那裡吃啊？一定是超高級的餐廳吧？西餐嗎？還是日本菜啊？」
「...吃甚麼都沒所謂吧。反正兩個人一起就好。」
「告訴我嘛告訴我嘛！」
「... 好了，別鬧了。我的工作還沒完成呢。要加班就麻煩了，約會會遲到的。」

人們慢慢散去。

但女孩依舊聽到那些不懷好意的閒言閒語。

「切，她在裝甚麼啦。分明就是沒人約，還在裝搶手貨啊？」
「怎麼說？會不會真的只是不想說？」
「可能對方是名人、富家子弟，不想曝光呢？」
「想得美！就憑她啊？」
「就是說啦。去年情人節，由佳在街上碰到小悅提著個單人份的飯盒走去等巴士！」
「欸？不是吧？好慘啊。」
「真的耶！樣子還超憔悴的！」

一浪一浪的訕笑。

......



好不容易忍耐到下班的時間。女孩趁著其他人還在拿著花比較誰的大束誰的漂亮，一支箭的溜出公司。

每年這種日子都好委屈。

不過難熬的總算完了。

今天吃意大利菜吧。

還記得那年跟他去意大利旅遊，在威尼斯吃到了正宗的 gnocchi 後驚為天人。不過 gnocchi 要現做現吃的才好吃。外賣嘛... 還是買 lasagna 好了。

「一份 lasagna，外賣。」

希望今天不要再在買完外賣時碰上那些八卦的同事了。

拿到了外賣，乘上巴士，出發到目的地。不知道今天他過得怎樣。

上車。下車。轉車。上車。下車。搖搖晃晃一小時後，終於到了。他居住的地方。

走到他住的那座。進電梯，按了樓層。「叮咚、五樓。」

門一打開，就見到了熟悉的臉孔。

「喲！小悅！太好了，你來了啊！他等到脖子都長了，一整天都盯著門看！你快進去見他吧！」

女孩不禁噗哧一笑。啊，在一群滿臉堆著假笑的人中擺著撲克臉難過了一天，在這裡，今天終於第一次笑了。

「小玉姑娘，你一定哄了他大半天吧。謝謝你。我買了巧克力，不嫌棄的請分給大家吃。」

放下禮物，打開門，走進男孩的房間。

「你來了！」

像個小孩子般，他拋下手中的雜誌振臂高呼，從牀上跳了下來，抱住了她。

然後，他噘了噘嘴，拉了拉她長長的衣袖，說：「這件衣服真的好礙事。好想真真正正的抱你。你脫了它吧？」

「笨蛋。」她笑著打他的手一下。「我要是脫了它，你染上了奇怪的病死去的話，我該怎麼辦？」

「哼。」他裝作鬧別扭的模樣，背過身去。「...啊。吃飯了。」隔著玻璃門，見到小玉姑娘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盤食物。

她捧著她的外賣飯盒，他捧著那盤清淡的食物，二人相對吃著情人節的晚飯。

「今天你吃甚麼？」
「我買了 lasagna。」
「我也好想吃哦。給我吃一口嘛。」
「不行。有芝士你不能吃。」
「為什麼？！」
「芝士裡有發酵用的細菌啊。」
「咦，我不知道啊。你好厲害！」
「明明是營養師說的，你不用心記罷了。」
「你記得那年在意大利吃的 gnocchi 嗎？」
「嗯。很好吃哦。」
「改天，我們再去吧。」
「...嗯。好啊。待你身體好點時我們一起去。」

這年的情人節，是因為化療令他的白血球過低，容易受嚴重感染，所以為安全計要於醫院接受隔離。外面的世界不能碰，外面的食物不能吃，外面來的她也不能碰。因為只要有一點細菌溜進他房間，對他也是致命的。

去年聖誕節，他接受化療後嘔吐大作，她特意為他準備的聖誕火雞只吃了兩口，就進了醫院吊鹽水。剩下的火雞，是她一天一天一點一點的做成三文治坐在他床邊吃掉的。

上一年他的生日算是相當愉快的了。他剛剛在醫院完成了一次化療，出院兩天了。不適合上街，於是兩人在他家煮飯吃。她拿出了新學會做的忌廉蛋糕，他吃得津津有味，讚不絕口，抱著她吻了又吻。那天的他少有地胃口不錯，吃了兩大片蛋糕，她看得心裡甜絲絲。三天後，他又要入院接受下一次的化療了。

這幾次的寂寞，怎麼樣也比不上去年的情人節。

那年她才剛剛得悉他的病情。前一星期才告訴她「我現在正在接受化療。醫生說，我這個種類的血癌，用化療有機會可以根治！」這一星期卻收到電話，說他患上嚴重肺炎，併發敗血病、急性腎衰竭，已經昏迷不醒。隨時有死亡的可能。請有心理準備。

那個情人節，她一下班，匆匆買一份外賣就直奔醫院。吃了什麼，她毫無印象。只記得，她坐在插滿喉管的他身旁，食而無味，一邊啜泣著一邊喃喃說著「情人節快樂，你說好了要帶我去意大利，怎麼現在去不了？你給我快點醒來啊...」明知道他答不了也聽不到，還是一遍又一遍的唸著。也許，沒有了這如魔咒的力量，她早就崩潰了吧。

「...小悅。」

「嗯？」

「今天也讓你寂寞了。常常都是這樣。大時大節，要你一個人吃外賣。對不起。」

「...
「沒有的事。
「只要可以在你身旁吃飯，就算去不了意大利一起吃 gnocchi，就算是吃著一人份的外賣，我也受得住寂寞。只要你還在就好了。

「情人節快樂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