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 28 April 2013

霸王別姬.十年

霸王別姬。段小樓和程蝶衣。
Source: Google

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」

啊。已經過了十年了。

「時間過得好快啊。」琉璃看著新聞報道上哥哥的舊照,嘆了一句。

驀然意會時間流竄之快,正是看到唐先生出現於鎂光燈下之時。

唐先生,哥哥的一生中摰愛。兩人譜出了一段荊棘滿途但又如童話的愛情故事;毋庸至疑,這亦是少數於香港受到祝福的一段斷袖分桃之情。但,披荊斬棘終於修成正果的戀曲,卻不敵抑鬱症的魔掌,於那一個愚人節,成了最壞的一個惡作劇。

琉璃依舊記得,十年前被友人緊攙著,泣不成聲的唐先生。向來不擅於暴露於鎂光燈下的他,除了淚水,沒有更多可說的了。

十年後的他,站了於眾人中心。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」他臉上有著寬容,淡淡的,淡淡的說道。年歲於他臉上刻畫了痕跡,但他的淚痕已不復見。

是忘了嗎?不。不可能忘掉。但是人心上的傷痕更深亦會結疤,傷口會不再劇痛。偶爾夜闌人靜時會突如其來的刺痛一下,但隨著時間流逝,次數會減少,程度會變輕。不過,就算已過十年,蜿蜒的傷疤依舊不會撫平。

十年前的情景始終不能磨滅。正如上一代的美國人都記得知曉甘迺迪遇刺時自己身處何方、英國人亦記得聽到戴安娜王妃死訊時自己正在做甚麼,直到此時此刻,哥哥向自由飛翔那天,對琉璃來說依舊歷歷在目。

十年前的琉璃還年輕得很,是個應屆會考生。當年還是沙士爆發的年份,那年春天,學校停課,會考生提早開始放假閉關苦讀。那時的生活就是那麼簡單 -- 讀書,吃飯,睡覺,然後,還有他。

人的聯想力真奇怪。為什麼呢?只要想起那年的四月一日,琉璃就會想起他。

他是十年前她的春天。



故事情節其實只是個老掉了牙的校園豆芽戀:翔是班上的陽光型男孩;琉璃是個恬靜的蛀書蟲。有一天,老師安排之下,他和她坐到了鄰座。蛀書蟲的她一向不拘言笑,但他傻氣的笑話讓她不禁噗哧一笑。害羞的她不懂打開話匣子,他卻天天打電話到她家裡找她談天說地,一談就兩三小時。對,那是個大家連手提電話都沒有的年代。

慢慢地,他發現了她冷漠的面具下有顆活潑的心,她看到了他爽朗的外表裡有著悲天憫人之情。她覺得,二人的性格相合得像天造地設。漸漸地,兩人心裡都有了彼此,但誰也不敢挑明。青澀的感情總附有幼稚的不安;他有想我嗎?她會找我嗎?他當我朋友嗎?她想走前一步嗎?

他喜歡我嗎?

朋友以上,戀人未滿。這個令人小鹿亂撞又五味紛陳的狀態。這個令彼此都不敢逾越的狀態。互相試探著,但總留有一線,深怕走錯了一步,連這曖昧的友誼都不復存在。縱使身邊友人統統已將兩人視為一對,當局者依舊於沒出路的迷宮中僵持著。

和一切老掉牙的故事一樣,無論是向好或壞的方面走,要發生的總會發生,而推波助瀾的正是第三者的出現。

叫作第三者也許不大恰當。畢竟一直翔和琉璃只是好朋友。

翔和小影也只是好朋友。

翔和小影的故事,亦是同一個老掉牙的故事,只不過女主角換了個人。劇情相像,連女主角的行為舉止性格語調都是那麼相像,相像到令琉璃心驚膽跳。一個如此相像的人,但卻比她漂亮,比她有趣。她會被小影替代了吧。

琉璃慌了。

明明是這麼的天造地設。怎麼可能會被其他人替代。
她想在自己被替代之前,牢牢抓住他。她努力著。

「我害怕小影會取代了我的位置。」她慌不擇言,把心肝一併掏出來了。

「傻瓜,沒有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。你對我很重要。」他凝視著她,堅定地說道。但他依舊沒正面回應她的心。她將嘴邊的一句「我到底算是你的甚麼?」硬生生吞回肚子。

翔不是不明白她想問甚麼。

他亦在迷茫中。琉璃的心思他是明白的。他心裡對琉璃的情感他也明白。可是,小影呢?她喜歡他,也直接對他表白過了。他對她的直接有點不知所措。琉璃和小影兩人對他同樣重要,但最近琉璃的神經質令他透不過氣。二人的背影重疊著。他選擇了逃避,繼續保持著這一觸即碎的三角平衡。

然後,依舊拉鋸著之時,沙士來了。

提早開始的假期,意味著相見之時又更少了。每天,只能隔著電話對話。滿腔想念,只能在那一兩小時盡力傾吐。

也許是太久看不到臉會更想念,也更容易鼓起勇氣吧?有一天,要說的話突然就衝口而出。

「琉璃。我對你的心意,是真的。但,請你給我一點時間。會考事關重大,於考試完結之前,我不可開始與你交往。現在,先做一直在我身邊的好朋友,好嗎?」

她呆住了。他說出來了。她勝利了。她笑了。「好!」

但,之後,他回到了「好朋友」的狀態。他們東拉西扯,談天說地,偶爾調一調笑。雖然回到了朋友的狀態,但心頭上的陰影揮去了,話也談得輕鬆多了。有許久沒有這麼沒有心機地聊天了?

然後,那一天。

閒聊之間,他突然問。「對了。你看新聞了嗎?」

「啊、看了。哥哥、他,走了。」她剛看到那段突發新聞。她有想過是愚人節的惡作劇,但似乎實在太沒品味了。「真令人震驚,這麼年輕,這麼有才華的人。太可惜了。」

「嘖。」他突然冷漠了下來。「我倒是不明白。只是個歌手罷了,值得這麼多人為了他哭著衝出馬路呼天搶地的嗎?」

她困惑地沈默了下來。她不是哥哥的歌迷,但看過他演的「霸王別姬」,曾為了故事中蝶衣對小樓的悲戀淌淚。

他聽不出電話那端她的沈默,繼續說道:「明明還在沙士的陰霾下,每天有多少醫護人員為了救人而失去自己的性命?怎麼就不見有人為了他們哭?」

啊,說得對。翔的內心就是這麼的悲天憫人。充滿了正義感的內心,又哪會有空隙放進霸王別姬的浪漫呢。那天,琉璃有點悻悻然地掛了線。有點生氣自己喜歡上這種粗枝大葉的呆蛋。嗯,誰叫自己喜歡他呢。沒辦法啦。



回想起來,大概是自那天開始,琉璃才開始發現,他和她,並非想像中般的天造地設。



終於,會考完結了。

終於,可以相見了。

琉璃滿心歡喜,悉心打扮後,來到同學舉辦的會考完畢慶祝派對。終於,可以正式成為翔的唯一。再也不怕別人會搶走他。

小孩子的思維真簡單。

她一走進門口看見的就是翔。
還有輕倚於翔肩上的小影。

翔看了過來。和琉璃四目交接的瞬間,他神色窘困地微微張嘴,但找不到合適的辭句。

就算他有話要說,她都不想聽。她轉頭就走了。她不想他看到她一敗塗地時屈辱的淚水。

對呢。
見不到臉時作的承諾,可以對琉璃說,當然也可以對小影說。她自以為是勝者,原來輸得這麼徹底。

她失控了。青蔥又稚嫩的情感總是一發不可收拾。初戀中的小孩,總自以為身處世上最可歌可泣的愛情當中。她是程蝶衣。她是虞姬。她的霸王別姬,連哥哥和唐先生也比不上。她躲於家中嚎啕大哭。她手拿刀片,讓手臂的痛麻醉心裡的痛。她讓肌膚上的血痕,哭訴她對翔和小影的恨。



但結果,她終歸只是個小女孩。

她不是程蝶衣。她不是虞姬。她連唐先生都比不上。

蝶衣與虞姬都於舞台上最燦爛的一剎逝去了。

唐先生的淚止住了,但十年後的他依舊獨守空閨。

琉璃只是個小女孩。她靜下來了。她清醒了。他不是段小樓。他不是楚霸王。他只是個普通人,一個普通地沒有選擇她的人。

生活依舊要繼續下去。



十年了。

她現在明白了。她根本就不適合翔。當年自覺二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,只是沈醉於幻想的小孩子的一廂情願。

琉璃已經有了相親相愛的另一半,過著的生活美滿幸福,但她亦不會自大得認為兩人是天造地設。皮肉的傷口早已愈合,連疤痕也沒留下。心裡的傷也痊癒了,也許只剩淺淺的一道白痕,提醒她那段時光不只是一場南柯一夢。

和翔已經回不到好朋友的時光了。

他和小影結果也是分手收場。大概,琉璃和小影都是太像了,都不適合他吧。側聞他後來又遇上了個熱衷做義工的好女孩,也許這種人才適合他吧。

和翔已經回不到好朋友的時光了吧?



四月一日。只要想起那年的四月一日,琉璃就會想起他。

那段十年前的春天。

===========完===========

於四月一日開始想寫的一個故事,結果寫來寫去都不滿意,快到五月一日才寫完…
(而且結果都是不滿意,又捨不得整篇重頭開始)

<霸王別姬>是 Dusty 喜愛的作者李碧華女士的長篇小說,改篇為電影亦淒楚動人,尤其以張國榮飾演的程小蝶可謂畫龍點睛,演出扣人心弦,非常值得一看再看。

其他 Dusty 喜愛的李碧華作品:<胭脂扣>、<滿洲國妖艷--川島芳子>、<青蛇>。另,她的散文作品亦富趣味,有空請找一本來看吧。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