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 9 October 2013

明知故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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榛是在朋友的慶生派對上遇見她的。

那是他朋友的三十歲生日,所以包下了一家樓上酒吧,邀來好友同事等飲酒作樂。有人在打桌球,有人在玩飛鏢,有人在唱卡拉 OK。榛的熟人都沒來,朋友卻正在跟其他賓客應酬。有點悶,便一個人溜達到吧枱前坐下喝兩杯。

大概大家都忙於玩樂交際,吧枱前除了榛,就只有一對並肩而坐的男女。男的看上去比榛小幾歲,隨意的穿著稍鬆的衛衣和牛仔褲。女生臉上化了淡妝,穿著一條素白色的連身裙;雖然光看臉蛋似乎跟男的年紀差不多,但打扮起來看上去就較成熟一點。

兩人一直沒有交談。只是靜靜地坐著,慢慢的喝著眼前的紅酒。

是情侶嗎?但是兩人之間有點說不出的距離感。

戀愛中的情侶,無論怎麼刻意隱瞞,始終會不經意於眼神、動作、姿勢流露出端倪。但這兩個人,除了沒交談外,也沒有交流;沒有眼神接觸,沒有肢體言語,筆直地端坐著。

在這樣的沈默中,男的手機響起來了。大概是收到了短訊,他飛快瞄了屏幕一眼,把酒一飲而盡,放下酒杯,驀地站了起來。

「我要走了。」

她稍微轉身,斜眼看著他。但他沒有對上她的眼神。「這麼快就走?我還沒唱啦。」

「我有事。妳留下來慢慢唱吧。」
 「待會我上你家好嗎?」
「不要。明天我要早起開會。妳在我家的話會有點麻煩。妳自己回家吧。」
 「…好吧。你走吧。」

男生急步離開了。女生繼續坐著,輕輕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。

榛偷偷窺看她的神情。她不算是美人,但於昏黃的燈光下,眼神深邃,五官深刻,尚算氣質不錯。她微微垂著頭,一頭長直烏髮半掩著白皙的側臉。他看不見她的表情。

這時候,某人聲嘶力竭地唱完了一首陳奕迅的飲歌,下一首歌的前奏響起來了。

好舊的歌。 許美靜的「明知故犯」。

這時,她慢慢站起來,拿起米高峰,輕倚於椅背,幽幽地開始唱。

「為何要落淚 落淚仍要一個面對
 無謂的負累 怎麼不忍失去」

這時榛終於看到了她的正面,和她的表情。她淡然地唱著,神情木然,努力地讓臉上看不出一絲感情。可是,眼神是不會說謊的,她眼中蒙上的陰影出賣了她。

「誰也知 夜夜與她那內情
 可惜我瞎了眼睛
 真相 哪需說明
 而我卻哼不出半聲」

她的臉容依舊看不出一點端倪,但榛在她的眼裡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淚光。

在那嘈雜的派對上,沒有其他人留意到這個靜靜地唱著舊歌,傷心地唱著訴說自己故事的歌的女孩子。

「誰也知 夜夜與她那內情
 甘心去做你佈景
 得到 你的愛情 還要再得到你任性
 一切 原是注定 因我跟你都任性」

她的聲線清澈,歌聲不令人驚艷,但倒也有許美靜的味道。唱到最後一句,榛聽出了她聲線中微微的顫抖。聽不出哭腔,但聽得出只是在強忍著。


唱完了。她臉上依舊是一片平靜,放下米高峰,回到位子上,繼續喝著酒。

是酒精發揮作用嗎?還是她的憂愁,令榛在意著她?榛不由自主地,走到她身旁。

「<明知故犯>,好久沒聽過了。」

她微微吃了一驚,轉頭看著榛。兩人的眼神對上了。他看見她眼中的憂鬱。

「…啊。是很舊的歌了。」
「妳的聲線有點像許美靜。唱得很好。」
「…謝謝。」
「我可以坐妳旁邊嗎?」
「…啊。」她似乎不太擅長應付陌生人,兩頰泛起紅暈,稍稍別過臉去,繼續呷著酒。「那個,不好意思,我男朋友在等我。」
「妳男朋友不是已經走了嗎?」

哐噹的一聲,她放下了玻璃杯。

話剛出口,榛已經想找個洞鑽了。我這個大嘴巴,又是這樣不看情況亂說話了。「對不起…我不是有心偷聽的,只是剛好在坐旁邊…呃,對不起。」

「…不要緊。你說得對,他已經走了。…請坐吧。就當陪陪我這個在喝悶酒的女人吧。」

他尷尬地坐到她身旁,她男朋友剛才坐過的位子。突然,他有點不知所措。雖然榛平常是個隨時都能跟別人打開話匣子的人,但這一刻,他不知道該說甚麼。

他想問她,那首歌是在唱自己的故事嗎?他想問她,為什麼眼中那麼的憂傷?但是,她怎麼會回答一個陌生人的這樣的問題呢。

倒是她,突然就開口了。「…我男朋友,大概正在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吧。」
「啊。」
「我沒有證據。但是我的直覺多半不會錯的。通常他開始嫌我麻煩時,就會去找其他人。」
「那妳有問過他嗎?」
「旁敲側擊吧。但每次我問起來,他就會生氣,說我管得他太緊,然後迴避問題。」
「那妳打算怎麼辦?」
「可以怎麼辦?就是識趣一點不再問下去。」
「…怎麼妳可以這麼豁達。」
「…這,就是明知故犯吧。已經一起這麼多年了。快十年了。他的脾性我都清楚。只要不逼得他太緊,他玩夠了還是會回來的。」
「十年…沒打算結婚嗎?」
「他年紀還小,還沒玩夠,不會想結婚的。」
「可是,妳不會想找個疼惜妳的男人嗎?」
她淺笑了一下。「我年齡不小了,快成『中女』了。有個一起這麼久的伴,算幸運了。現在還想另找個人?我憑甚麼跟比我年輕貌美的女孩子爭啊。」
「別這麼說。妳還是有妳獨特的魅力的。」
「…怎麼?你喜歡了我嗎?」微醺之下,她半開玩笑地輕搥他的手臂一下。
「妳這麼有吸引力,有誰不會喜歡妳呀。」於酒酣耳熱之際,彼此繼續半開玩笑地談著。

不知不覺,談到了夜深。榛的朋友早就喝到醉醺醺被抬回家了。

「妳差不多要回家吧?太晚的話女孩子獨自在街上不安全吧。」
「啊,不要緊。我一向都習慣自己回家的。」
「他不送妳回家的嗎?」
「偶爾一次吧。他嫌太麻煩。」
「…這人真的不懂疼女生。」
「習慣了啦。他最討厭會撒嬌的女生了。」
「我反而覺得會撒嬌的女生才可愛。」
「我已經不是小女生了,不走可愛路線了。」
「那,給我妳的電話號碼,回到家時告訴我一聲,好嗎?」
「真的不用啦。放心。反正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一對酒友吧。」
「那…路上小心。」

「…今天晚上謝謝你陪我。不知為什麼,對著你,再難堪的事都好像可以跟你說,說完後舒服多了。」
她把榛一把拉近,結結實實地親了他的臉頰一下。「再見了。」

她哼著「明知故犯」的副歌,就這樣消失於榛的視線。

她離開了後,他才想起,他連她的名字也沒問。

有點遺憾。算了吧,反正只是萍水相逢的一對酒友。酒醒了,就不會再見到她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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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,酒醒後,他還是忘不了她,還有她的歌聲。
臉上的吻,依然灼熱。

第二晚,他獨自回到那家酒吧。獨自地喝著紅酒。她沒有出現。
第三晚,他又來了。
第四晚。
第五晚。

第十晚。
他甫踏進酒吧,便於吵鬧聲中聽到了許美靜婉約的歌聲。

「誰也知 夜夜與她那內情
 可惜我瞎了眼睛
 真相 哪需說明
 而我卻哼不出半聲」

他看到了。烏黑的長直頭髮。粉紅色的連身裙。

是她。他忍不住叫住了她。「許美靜。」

她愕然地看著他。故作鎮定地唱完歌,走了過來。

「你又來了?」
「嗯。妳又在唱<明知故犯>了。妳男友又撇下妳了?」
「…啊。」
「…啊。對不起。老毛病。我是不懂看情況說話的。」
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。「算了,就是你的直性子令人喜歡。」
「啊,妳喜歡了我?」
「你這麼善解人意,喜歡你的女孩子多得排著隊等你吧。」她哈哈大笑,一手搭著榛的肩膀。「來,陪我喝吧。」

兩人就是這樣玩鬧著,喝著酒,調笑著,又渡過了一個晚上。

臨別之時,她沒有再吻他。
她還是沒有告訴他她的名字。
他和她也沒有約定再見面。

但是,一次又一次的,偶然地在酒吧遇上。
每次一談就是一晚。

跟她談話,很舒服。沒有負擔。
可能是因為知道她早已名花有主吧,不像平日跟女孩子相處還要步步為營。

只是萍水相逢的一對酒友。

但是,當她喝多了,跟他談笑時一把抓住他的手,或者大笑著搭著他的肩膀,他還是會禁不住心跳了一下。

日間,見不到她時,耳邊仍舊迴繞著<明知故犯>的歌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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認識她後的第六十三晚。

她獨自坐在吧台前。烏黑的長直髮。紫色碎花連身裙。

「妳今天怎麼沒唱了?」
「…我,最近,覺得戀愛真的好累。」
「怎麼了?又吵架了?」
「早幾天我沒先跟他說就上了他家。結果,他說我很礙事,趕了我回家。大概他早已有約了吧,所以對於我突然出現才這麼生氣。」
「這樣子妳還忍下去啊?」
「我也知道我太窩囊了。但是,我沒勇氣離開他。我的青春都給了他,我怕一旦離開了他,我會甚麼都沒剩。」
「妳,這就是明知故犯吧。」
「…對呢。」
「但是妳不離開他,怎知道會不會遇上更好的人?」
「我放棄了找那個人了。我覺得,戀愛真的好累。我再也沒精力重新建設一段認真的感情了。也許,單純地於寂寞時有人陪,之後就各自回家,不放多餘的感情,會沒這麼累。」
「…妳想像他那樣到處玩啊?」
「…我只是想有人陪。」
「那,我陪著妳吧。」他胸中的心跳快要壓不住了。

她又喝多了。她笑嘻嘻地搭著他的肩膀,靠到他身上,說:「怎麼,你真的喜歡了我?」

「是的。我喜歡妳。」

她聽後一怔。頓時酒醒了三分。眼睛裡,有甚麼在不安地騷動著。

但她保持著笑盈盈的表情。繼續裝出開玩笑的臉孔,重重的搥了他的手臂一下。「啊啊~又是這樣了。你就別逗我了,你這麼好,喜歡你的女生排隊排到火星去了,哪會看得上我這種毫不可愛的大嬸啦。」

他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了她。她輕輕地「啊」了一聲。但是,她沒有推開他。
「我是認真的。我喜歡妳。」他輕撫著她的髮絲。
她有點遲疑地,伸手環抱著他。
「妳寂寞的時候,讓我陪著妳吧。」
「…嗯。」

那晚,他帶了她上他家。

在黑暗中,他吻了她。
她回吻了他。

「…我,已經好多年沒跟其他男生在一起了。」
「妳在內疚嗎?」
「這,大概也是明知故犯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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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早上,榛醒來時,她已經走了。

凌亂的床單上仍有她的餘溫,但是她還是沒留下自己的名字,就離開了。

只是萍水相逢的一對酒友。
沒有多餘的感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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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之後,過了一個星期。

她一個人坐著,喝著威士忌。長直頭髮,有點凌亂。穿的是黑色的長袖襯衫和深灰色的長褲,脖子上還圍了圍巾。

「怎麼了?沒看過妳喝烈酒啦。」
「…沒事。」她伸手撥了撥頭髮,衣袖稍為褪下,露出了一點手腕,還有腕上的一片瘀痕。
「啊。」榛一手拉起她的袖子。他看到了。她雙臂上斑駁的瘀青。他解開她的圍巾。看見了脖子上的一個個指痕。「怎麼會這樣?發生甚麼事了?」
「…沒事。只是不小心…」說到一半,她假裝平靜的面具崩坍了。豆大的淚珠不受控地滾下她蒼白的臉頰。
他痛心地抱著她,撫著她的頭。「怎麼了?告訴我。」

她讓榛抱著她一會。
然後她推開了他。擦了擦眼淚。「他知道了我們那晚的事。那晚在酒吧,似乎有認識的人看到了我們在一起。他很生氣。」

「他對妳動手了?」

她又回到了平靜的表情。「不,只是我想走時他拉著我的手,不小心弄出瘀痕罷了。」
但她掩飾不了眼中的恐懼。

「妳在說謊。他對妳動手了。」
她沈默了。她和他都知道,他總會看穿她。

他輕撫著她腕上的傷痕。
「…跟他分手吧。」
「…跟他分手後,我可以怎樣?我再也沒氣力去開始下一段感情了。」
「但是,他對妳動手了一次,就會有下一次。妳需要一個真正懂得疼妳的男人。」
「那個人,會是你嗎?」
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,榛竟退縮了。「我…不知道自己可否給妳幸福。」

她冷笑了一聲。
「算了。我一直都明白。我和你,只是寂寞時陪著對方,睡醒了就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去。」
「我不是這樣的意思…」
「你,並不是我的誰吧。你跟我只是萍水相逢的一對酒友。你才沒資格叫我跟他分開。」
「我說過我喜歡妳,是真心的。」
「我和你,不要再見面了。開心過了就好。再放感情進去,一切就變質了。」
「…妳還是會回去他的身邊吧。」
「…這就是明知故犯吧。」

她不讓他看到她的眼睛。但是,他知道,她眼中含著悔疚的淚水。
他知道,她只是一直在逞強。
他知道,對於他和她,對方都不只是萍水相逢。
但是她離不開那個他。
他也沒勇氣去搶她過來。

她轉身離開了。

她始終,都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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認識她的第一百零六晚。

榛依舊每晚都來一個人喝悶酒。哼著<明知故犯>,等著她。

明知她不會來。

這,是他的明知故犯吧。

「誰也知 夜夜與他那內情
 可惜我瞎了眼睛
 真相 哪需說明
 而我卻哼不出半聲
 誰也知 夜夜與他那內情
 甘心去做你佈景
 得到 你的愛情 還要再得到你任性
 一切 原是注定 因我跟你都任性」

====完====

在 Youtube 閒逛著聽歌,意外地重遇了許美靜的<明知故犯>。看著歌詞胡亂地速寫了這一篇。作為短篇略嫌有點太長了。但一口氣寫完了,又不忍心砍掉重來。罷了,就這樣吧。

請聽著許美靜的歌聲來看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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